深秋,细雨,应一笺邀约,溯瓯江而上,向着翠峰叠嶂的千山深处,蜿蜒而去。瓯江,随山势蜿蜒;公路,随江流蜿蜒。细雨走走歇歇,漫不经心地飘在青绿的山峦间,笼在银镜般的江面上,营造出万象氤氲的气氛。我的心思仿若初出江湖的白娘子,袅袅婷婷,在青翠间婉转而行。
初识梅子青,缘于几年前朋友赠送的一枚青瓷茶杯。简洁质朴的外型,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。我将它置于书桌的左前方,偶尔累了,从电脑屏,或是书案上方抬起头来,目光透过阳台上葱郁的吊兰,越过远处青灰色的屋顶,寻找一片明净的蓝天。在吊兰一簇簇纤细枝条的背景下,近前的梅子青与这片草木,竟是如此相宜,仿若裁剪下的一片青山绿水。当我伸出左手去端起它时,发现它与手腕上的翠玉竟是同一色泽,莹润中带着一份自在的沉稳。
抵达的当晚,在龙泉青瓷宝剑产业局领导的陪同下,于青瓷大师的作坊喝茶,一种当地山野名不见经传的茶。茶水是甜的,或许因了翡翠般纯洁的盛器,心境也变得温软的缘故吧。
梅子青,青瓷中的上品;而青瓷,是陶瓷史上辉煌的顶点。我原以为,青瓷不过是一种青绿色的釉下彩,类似于在白瓷胎或者黑瓷胎上,描了青绿的颜色,再用透明的釉使之发出油光。曾认为青瓷既没有白瓷的明净,也不如彩瓷的斑斓;稍逊青花瓷的典雅,也缺乏红瓷的霸气。走进青瓷艺术殿堂,才发现关于它的知识,我错得离谱。在青瓷作坊,一排排谷黄色的瓷胎,其中一排瓷胎,谷黄的胎面,刷了一层浅黄色的泥浆。我用指背轻触那些微微的凸面,感受细腻的隆起。结果马上遭致大师一声貌似淡定的喝止:已经上过釉,被手碰了,就烧不成了。原来,这些不起眼的黄泥浆,就是青瓷的釉呀。经过1300度的还原焰焙烧,黄泥浆脱胎换骨,成了润泽如玉的青翠色,原先粗糙的胎面,将变得光滑细腻,触之如薄冰微凉。
大师说,青瓷蕴含五行,具有金之值、木之助、水之纯、火之艺、土之料。青釉料源于附近深山中特有的紫金土,含有石英石和氧化铁,经过碾碎、用纯净水调浆,在一定的温度、湿度和气帕下得以完成。烧窑过程中器物所处的窑位不同,窑内烧成气帕多变,青瓷的釉色也会千差万别。而玲珑如冰、剔透似玉、匀净幽雅的梅子青,是当之无愧的秘色。那一曲浓浓宋韵的《青花瓷》令多少人为之迷醉。然而,在纯净的青瓷面前,白底蓝绘的青花瓷,表现过于直白僵硬。梅子青落落大方,细腻而淡定,你注目越久,越能感到一股静气。
第二天的青瓷专题调研,参观青瓷博物馆、小梅镇大窑村古窑址、上垟镇古窑坊、披云青瓷文化园、青瓷宝剑苑。到达大窑村时,天方正午,阳光很明亮,软软的。山风静立,只如秋水柔柔,萦绕周身,感觉特别妥帖。大窑村不过是十几座黄泥屋,逼仄、破败,错落在山涧两边,似乎要溶化到脚下黝黑的泥土里去。山涧用石块砌得高高的,石块被经年的青苔浸洇,颜色幽暗,它们也如地底下的青瓷古窑一样,南宋时就在这里了吧?
从村子一路往群山的深处走,路边是茂密的野草。向坡的一面,不时出现一些倾倒的土石堆,它们是久远岁月的一些青瓷碎片,还有粗糙的匣钵残片。双脚踩在上面,在明丽的天光下,在清朗的秋风里,发出趟水一般清爽的声响,哗啦哗啦,仿佛岁月的流淌。站在古窑址的废墟上,脚下是宋、元和明代的窑炉叠压层,那些由匣钵和窑土构成的断面,清晰或者含糊地诉说着青瓷的春秋。文物管理员介绍,这里是南宋时期青瓷古窑的中心地区,曾经在800年间窑火没有间断过。管理员是当地的村民,他的讲解更像是一场诉说,在我耳畔恍恍惚惚地飘荡。四周的山峰,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,似乎笼罩着轻纱,山水画一般迷濛,只有近前的杉木、翠竹,还有苍老的古枫是清晰的。透过前方的山口,你可以想象“瓯江两岸瓷窑林立烟火相望,江上运瓷船舶来往如织”的景象。从这里一路向东入海,再向西而去,釉色类玉的梅子青,使整个欧洲为之倾倒,被誉为“比金、银和水晶都更可爱”的瓷海明珠。可是,清代以后,青瓷为什么衰落、甚至于一度湮没?这个问题不断在我的脑海浮现,不断被同行的人们提起。窑火为什么熄灭?
群山肃穆,静静地耸立成一道时空的边界,山外的世界似乎与它们无关。我环顾群山,试图在一道道渐次淡远的山峦上,寻找答案。这里,山青、水秀、白鹭长飞;这里,空气纯净得似乎没有了空气,只剩下一个叫做“大自然”的存在;这里的山民纯朴,他们坐在自家门口与你微笑,每一位都像是你的本族宗亲;这里,活跃着一群以纯粹的文学艺术形式,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喧嚣之外,在山山水水间结伴而飞,讴歌生命和山水的人们。伫立在古窑的廊前,恍然间觉得这片土地,在低处的青杉翠竹、高远处的黛青的山线之间,像一只浑圆硕大的青瓷器,卓尔不群,纤尘不染。梅子青就是这方水土的女儿,清丽而含蓄,妩媚而娴静。青瓷的釉光中焕发的这种带着剑气的静气,与奢华、时尚的时代气息格格不入,与喧嚣、功利的市场风气格格不入。青窑熄火于那些动荡、混乱的战火,终究也与逐利的商业焰火相去甚远。
是晚,披云青瓷文化园的的老总设宴,座中有北京、景德镇等地的工艺师和商人。这位美术系毕业的老总,身上诗人的清逸之气和企业家的豪迈之情,都表现得很充分。席间他喟叹,青瓷的美丽,终究仍停留在自娱自乐的阶段。我接话说,也许只有自娱自乐,才会有出类拔萃的艺术。他瞧我一眼,竟一时发怔…。(来源:龙泉新闻网)